静静地做自己，让世界发现你。

当二月如剪的春风裁出杨柳柔稍上最嫩的细叶，涅阳城外阡陌上那些野生的黄花也已明目张胆地露出了笑脸，它们调皮地冲着过往的行人频频点头。

还没有一场像样的大雨，涅水依旧瘦瘦的，弱不禁风的样子，叫人心生怜悯。偶尔会有垂钓的人，在岸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。没有人在乎钓得到还是钓不到，反正就是玩。

没有大船，只有小舟，载着留恋春色的人们，三三两两，悠闲地荡在水面上。仿佛没有时间，不急着来，也不急着走。连语言的交流也是随意的，有一搭没一搭。

最机灵的要数那些野鸭子，突然从这里消失，又倏然从那里露出水面。不知道它们平时都吃些什么，只晓得它们的孩子常常躲在蒹葭深处，呼唤父母的声音细小而又清脆，是琴弦上宫商角徵羽中的某一个。

涅阳城没有山，山在数十里之外，一重一重田野的北边，不算遥远的天际。但很多人都去过，问道，拜佛，或者干脆就是玩。也会采石头，拉槲叶柴，涅阳城里的高门大户或者柴扉茅庐，都躲不过人间烟火的浓郁气息。

极少人用沙漏，更多人借助于会打鸣的花公鸡。早晨睁开眼，晚上喝罢汤，都是极美的时光。

山是论朵的，一起一伏，就像天上的云。云是一朵一朵的，山也是。涅阳最大的山有五朵，最大一朵是金顶。

在金顶，瞰层层叠叠山，视飘飘荡荡云，轻易就会想到涅阳会馆里刻在雕花木头上的一句话：鸢飞戾天者，望峰息心；经纶世务者，窥谷忘反。

谁说的，谁写的，谁刻的，都不重要。重要的，是那种心有戚戚的感觉。丝竹乱耳，案牍劳形，倦了吗，困了吗，也该歇歇了。

雷声隐隐，山雨欲来，提醒涅阳人，已经过了龙抬头了。那就下雨吧，撑死了，也不会大到哪里去。无非是斜风细雨罢了，只要有青箬笠绿蓑衣，你都不须归去。

鸟宿池边树，僧敲月下门，已是昨夜星辰昨夜风。今天曦光微露的大道上，那个不知从什么地方云游至此的和尚，已经在赶路了。看得见他袈裟的鲜亮，听得见他锡杖的声响，是一幅超凡脱俗诗意盎然的中国风的油画。

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早已停下，良久驻足。他的目光被路边的一块石头吸引，再也不愿不忍也不敢离去。

你也知道，那些得道的高僧，他们总是有慧眼的。常人看不见悟不出的，他们能。烦人理不顺想不透的，他们行。

等到他两行清澈的泪滴从一双明亮的双眼皮的大眼睛里缓缓溢出，徐徐淌下，最终自断崖处继而连三跌落在他面前的那块青白色石头上，四散溅开，洇湿一片，你也不一定猜到究竟是出了什么惊心动魄的轩然大事。

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罢了，什么猫狗没卧过，什么虫子没爬过，什么人没坐过。除了朝上的这一面还算平整光滑，其他地方，哪一处不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，沾满沙土，遍布苔藓。

整块石头，说圆不圆，说方不方，说桌子不是桌子，说凳子不像凳子，奇奇怪怪，莫名其妙。刺蕨芽马齿菜黄花苗鸡鸡爪拉拉秧凑在一起，热热闹闹围一圈。

和尚脱了袈裟，放下锡杖，清理杂草，打扫石头，把它扶起来，端端正正立好。

那石头，居然是一尊佛。

原来，那和尚，已经看出来了。

石佛微闭双眼，略显笑意，却分明自带庄严，给人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压迫感。

再也没有虫来爬了，再也没有狗来撒尿了，就连喜鹊麻雀八哥斑鸠都不敢往上落了。路过的小孩不敢哭闹，经过的大人双手合十。

天依然那么高，云还是那样淡，但它不再是石头，它是佛。

云游僧人回到附近的寺庙里，夜以继日做他这一站要做的功课。发黄的经卷，摇曳的油灯，敲着木鱼，捻着佛珠。

有时候，他在枝叶葳蕤的菩提树下打坐，听主持高僧讲经，眼前似有天花乱坠，头上似有醍醐灌顶。

如若不是夜来风雨声，杏花春雨梦，故事就该翻篇儿了。

关键是，石佛入梦，其状凄然。石佛开口，居然说话。

他说：“所以倒下，非风之故，非雨之果，非他人之力，非地震之功。我欲倒下，故我倒下。”

僧大惑，佛又解：“坐佛也好，立佛也罢，无人亲，无物近，清寂不堪，孤苦一生。唯我倒下，方为人间。”

云游和尚一惊而醒，汗涔涔而泪涟涟，拍着自己的大腿，后悔不已：“操的是好人心，办的是坏人事。”

辗转反侧，一夜无眠。只待天亮，急切来访。净手焚香，三拜稽首。而后将石佛重新放倒，恢复原状。

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，可以让人牢牢记住曾经的所有，也可以让人轻易忘掉眼前的一切。就像石碑上的文字逐渐漫漶不清，石佛的刻纹也因风雨剥蚀无人能识。

鸟来拉过屎，狗来撒过尿，谁来了随便吹吹上面的灰，掸掸上面的尘，就坐下来，东家长西家短，七大妗子八大姨。

它不再是佛，只是石头。

可谁知道，情愿放倒自己被万物亲近的石头，自在如天上随意展翅的飞鸟，从容如水里任意穿梭的游鱼，夏去了秋至，冬去了春回，又是何等的舒服。

既如此，与其高高在上，何如俯身草间？

在涅水环抱的仙境，在故城坍塌的春天，听遍牧笛虫唱，食尽人间烟火。

它哪里是石头，它永远都是佛。

侯建：他卑微的灵魂低于这世上最弱小的草根，匍匐在寂寞荒凉的大地，不哭，不笑，不说话。不能相见，不能如愿。

作家文刊《青春在》（Youthexists）发布

本文摄影：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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